短篇習作--羽 by千堂真琴

午後的陽光穿透坐落於西側的霧面窗，撒了滿室的迷茫，朦朧了視線。我想，這一定是季風所造成的。大概是季風的吹拂，吹動房內因久未打掃而累積的灰塵，使陽光在拂塵之中散射，形成光的屏障。奇怪的是，摸摸自己的臉頰，卻摸不到半點粗糙的顆粒…既然是風吹動沙塵讓我的視線朦朧，為何我臉上的不是乾燥的沙粒，卻是一抹滑潤的濕氣呢？真是令人不解。

別離，是三個月前的事。預兆，則是一年前就悄悄來訪。這次的再會始於三十分鐘前，她寂寞的微笑從我眼前消失。季風的來襲，則是三分鐘之內發生的意外。再會？怎麼可能再會？我甩頭拋開疑問，在那三分三十秒之後，我慌張地跨過她瀟灑穿越的門扉。

走過與她挽著手穿越數次的街道，踏入那塊我們熟悉的公園，突然之間，回憶如走馬燈般劃過腦海，從大腦經過眼簾到達心臟，化為數羽的白鳥，自心口飛越而出。那是回憶，從體內穿出的回憶。是春天穿越在花團錦簇中的浪漫、夏天追逐岸邊白沫的興奮、秋天漫步於繽紛落葉中的愜意，是冬天雨後緊繫雙手的溫暖，隨著白鳥的振翅高飛，她的笑靨、慍容、哭臉全都模糊成一片，消失無蹤。

尾隨著白鳥飛行的方向看去，在滑翔軌跡的前方，站著全身漆黑的神祇。回憶與時間之神的使者，為減輕人的痛楚而拂去人的回憶。我死命的奔跑，試圖追上那純白的複數身影。快點，快點，要趕在那片漆黑之前。快點，快點，再快一點，極度的焦慮以及緊張使我雙腳打顫，讓我險些失去平衡。但我三步併做兩步跨前，兩手往地上一撐，又繼續奮不顧身地向前奔馳。快點…再快一點…，要比口中的悲鳴還要更快一點…

即使臉上的面具隱藏了他的神情，但我知道他無視於我的靠近，只是一心地注視著飛舞的回憶。那張面具，到底掩蓋著怎麼樣的表情？是看見獵物的狂喜，是憐憫人類的哀傷，還是為一如往常的工作而感到煩悶？我並不知道，我什麼都不知道，只見他拉開闇夜的斗篷，如羚羊般優雅的騰空耀起。
他揚手一揮，斗篷染成了萬紫千紅，那是春天的花色，我再次加快了速度，一心一意的追逐著。
一揮，斗篷之下，化成了一片蔚藍，那是夏天的晴空，我飛身撲向其中一隻白鳥，但只輕觸到白鳥的尾羽，卻抓不住任何東西。
一揮，金黃色的無數芒穗在斗篷中捲起穗浪片片，我高舉著落空的手，但卻無法再踏出任何一步。
一揮，冬夜的寒星在斗篷中閃爍，然後所有的顏色融合在一起，再度化為深邃的漆黑，而我已跌坐在地。暗影在陽光下逐漸褪去，只留下無數的羽毛在空中飄盪。很快地，就連羽毛都不見蹤跡。

羽毛…羽毛！？呆滯地跪坐在地上的我慌張地起身，死命的想要收集羽毛。但不知道是否因為季風冷酷無情的吹拂，我找遍公園，卻找不回任何回憶。羽毛…羽毛…想不到連最後的羽毛都無法收齊…我不禁呆坐在公園的地上喃喃自語，季風帶走我的回憶之羽，帶來了沙塵，再次朦朧了我的雙眼。羽毛……羽毛……我只是不斷地重複著……

「喂。」

突然間，一隻手拍向我的肩膀。轉頭一看，一個年輕人的時髦小夥子站在我的身後。

「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……這麼急著要那種東西幹麼？不過…吶，這個給你。振作點！！」

他將掛在胸前的羽毛項墜扯了下來，放在我的手上。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，帶著爽朗的笑容轉身而去。

咚咚，有人正輕輕地戳著我的膝蓋。轉過望去，一隻小小的手伸向了我。躺在手掌上的是在收集時不小心握得太緊，而變得皺巴巴的幾根羽毛。

「大哥哥，不要哭了，這個給你。」

小女孩靦腆的微笑，有點緊張地將羽毛蓋在項墜上方。

「嘿嘿。」

女孩紅著臉，嬌小的身影轉身背向我，快樂地奔向站在入口等待著她的母親。小女孩的母親摸摸她的頭，稱讚她的勇敢以及善良，然後朝著我瞇著眼睛笑了笑，便牽著小女孩的手離去。但我卻無法目送她們離開的身影……因為我必須立刻將雙掌弓成碗狀，小心地承接公園中的人陸陸續續帶給我的羽毛，保護它們，不讓寒冷的季風將它們帶走。

　公園中曬著太陽的老先生、漫步於樺樹道中的小情侶、站著談天說笑的阿姨們，形形色色、各式各樣公園中的過客、常客，紛紛將他們撿到的羽毛塞到我的手中。
　這些大概是不是我回憶的羽毛吧？回憶的羽毛只有我看得見…是這樣嗎？應該是這樣才對…那這些羽毛又是？這些人又是…？淚水奪框而出，視野從朦朧轉為清晰。然後，一個女孩，一個似曾相識，但我卻毫無記憶的女孩站在我面前，兩道秀麗的眉毛揪在一起，面帶怒色的看著我，劈頭臭罵了我一頓。

「真沒出息！！拜託你振作一點好嗎？虧我還特地拜託……」

這女孩是誰？我認得她嗎？憑什麼我要跪坐在這裡被她罵呢？為什麼我會為此感到安心呢？

「唉……真是的……來，這個給你吧……」

女孩罵完之後，有如拿我沒辦法般地露出無奈微笑，將手放在胸前，像變魔術一樣地從胸前拿出了一根羽毛，牢牢地塞入我的手中。我低頭看著那跟青色的羽毛…疊在我手掌中最上側的羽毛，不可思議的是，那的確是擁有我記憶的羽毛……這應該是我才看得到的東西才是，可是這女孩放在我手中的，的確是屬於我的回憶，即使顏色不同，但依然是我跟…的回憶……

「再見囉。」

臨別時，她朝我笑了笑，有如那天一般……

那是我最熟悉，也是讓我最心動的微笑。

「妳……」

女孩的身體逐漸轉為透明，猶如陽光穿透霧氣，好似微風吹散煙塵。而我手掌中的諸多羽毛隨著女孩的消失放射出強光，最後強光在我掌中收斂，化為一隻青色的小鳥，從我的掌中飛出，在我的頭上跳了幾下。

『我說，青鳥還是不要被兩兄妹找到的好。』

在回憶之中，女孩皺著眉頭向我說道。

『嗯？怎麼說呢？』

我闔上書本，不禁地也皺起了眉頭，就跟她的表情一樣。

『比起抓住幸福不放，兩人一起以幸福為目標前進，不是更加幸福嗎？』
她瞪視我，不明白我為什麼不懂她的想法。

『什麼鬼話，幸福就是幸福，如果追尋幸福這件事本身就是幸福，那又何必追尋？』我翻了翻白眼吐槽。

『屁啦！追尋幸福才是最幸福的！不管！總之你也要永遠追尋幸福！追逐青鳥，但是不準抓住牠喔！』

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說道。

『妳簡直莫名其妙。』

我不禁地跟著笑了。

青鳥用它的嘴扯了扯我的頭髮，在我頭上盤旋兩周之後，便往我的前方飛翔，有如要我追逐牠，卻又不希望我抓住牠一般地飛向太陽的彼端……

消失無蹤。